当我一再从日常生活中逃学

2023-08-30 19:08:24 腾讯网

当我一再从日常生活中逃学

书是一面纸做的镜子,写作与阅读之间,多年过去了,纸镜子能映照彼此的改变,或没有变——写作者的,以及读者自己的。


【资料图】

走了三年,写了三年,新书《横断浪途》总算面世了。

这本散文集,记录过去三年多以来,我与同伴反复深入大西南横断山脉区域的所行所感。

它是“再出发”之作,也是“在出发”之作:毕竟三年以来,我们不是准备着再出发,就是已经在出发的路上。而三年过去,你也有你的再出发吧,我是说,生活层面上的。

如果你好奇这本书的由来,我下面会写些无关紧要的窝心话。如果你好奇这本书本身,它能从这里获得:

感恩读者,感恩路上的同伴,以及生活中的朋友们。“茫茫人生,好像荒野”,愿这本关于山的书,送你一册清凉,平静。

以下部分,大部分是从原稿中删除的内容。

对书而言,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。

但于我个人而言,是切肤的。

不知当讲不当讲,且放在这里吧:

⛰️

三年前的某天,又是清晨五点半就突然醒来,再也睡不着,而且预感接下来又将是“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”一天,迫于某种恐慌,我迅速起床,扑向逃生出口。

准备出行装备已经非常得心应手了,清单就在脑子里。像这样“一日出走”的情况最简单:一只铝锅,一个炉头,一个甲烷气罐。一包方便面,一罐午餐肉,两个橘子。烧一壶热水装在暖水瓶里,它的盖子可作茶杯。两只挂耳咖啡,折叠椅。双筒望远镜,是用来观鸟的。最后,随手捎一本书,虽然大概率也没有机会打开。

搞定这一切用不了十分钟,熟悉是因为这毕竟是我的逃生包——精神意义上的

六点三十分,天还没有亮,真正的早高峰还没有来临,三环路却已经车流呼啸。

我看见穿着橘红色工作服的清洁工,扛着扫帚清理落叶。背心和小拖车上的反光条都已败了色,不那么明显了。

看见形色匆匆的外卖骑手。

看见低头刷手机的上班族。

看见背着书包的学生,睡眼朦胧地过马路。

这些日常场景就像一条条轨道,如此正当而坚实;相较之下,我虽不至于成了一截脱轨的车厢,至少也有逃学般的心怀不安——当一个人选择写作为生,选择自由职业,她就选了一条更窄、更难的小路。

小路当然更清净,也貌似更自由,但这个礼物背后的价格是,直面生活现实的重负,自己承担全部的责任,扛起存在意义上的虚无。没有任何别的借口拿作挡箭牌——没有值得吐槽的上司,没有无良甲方,也没有不靠谱的同事……你就是你自己的社保。

自由职业的如履薄冰在于:稍不努力,便成了活该;哪天一不小心自己对自己摸了鱼,那内疚与焦虑,甭提了。

可一个凡人,得要内心多么饱满,精神多么肥沃,才能自由自在,自律自足,在意义的荒原上,像种子那样,开枝散叶,开花结果呢。

⛰️

成为作家后真的就是坐家了:光有自由,却无自在。

尤其在过去几年戴口罩的日子里,一个人蹲在阳台上啃苹果、盯着洗衣机旋转,出神的时间越来越长,最亲密的伙伴可能只是自己的手机。

坐在书桌前擦拭键盘里的灰尘,咬指甲,拖延着打开word,心里正进行着一场拷问:

有这么多自由,这么多时间,这么年轻和健康的身体,还不创造点什么出来,还是人吗。还配做人吗。我洗澡废了这么多水,点外卖丢了这么多垃圾,出行排放了这么多尾气,对得起这颗蓝色星球吗。对得起脑袋里那些亿万年进化而来的神经元,那些源自宇宙大爆炸,居然聚集成“我”的氢原子,氦原子吗……看看那些美丽的动物,安安静静活着,觅食,从不制造垃圾,能不惭愧吗。

这种问题问多了,人就容易想不开。因为它无法解答,只能解构。连解构都不能的时候,就只想去山里散散心:渴望见到绿色,变回动物,回家看看山和山的家人——树林,溪水,雾气,鸟鸣。

我以陷入异地恋一般的思念成疾,赴约。

⛰️

很多事儿都只有0和无数次的区别:当我一再从日常生活中逃学,一次次进山就从一天,变成一周,然后是一个月。

到了去年,登第一座初级雪山的时候,天气太差,一路雨雪,什么都看不见,完全是行走机器,走在兑了水的稀饭里。

至于登顶的照片,那简直就像扯了一张白布在客厅里拍的。

在德姆拉山口

不仅如此,所有的滑雪,攀岩,登山……如果上去了只是为了下来,那为什么要上去?而且是一再上去?这一路是为了什么?活这一遭,又是为了什么?

如此疑惑,当然已经被千千万万的古今哲学叩问过了。我也是意识到自己总算活到了会问这种问题的年龄。本以为是来向山寻求答案的,本以为行走的过程就是所谓的自我对话的过程……结果呢?

偏偏只有在攀登的途中,我才根本不会问“为什么爬山”“为什么活着”这种问题。

在路上,在当下。成为此在。脑子里一片空白,什么也没想,什么也不为,只是在稀薄的空气中行走,呼吸,呼吸,迈步,迈步。

原来我是被这种避无可避的荒谬所吸引了——攀岩,探洞,滑翔伞,羽毛球:下来,再上去;或仅仅是把一颗球打个来来回回。

(编辑:以上都是七堇年本人!)

和写作一样,这是“确凿无疑的无意义”,恰如诗人韩东那句话:“剥离了目的人生,剩下的就是一个有所作为的过程。”

这当然,还包括进山。

“旅行是为了懂得我们自己的地理。” 《横断浪途》这本书之所以写了这么久,是因为每次出发过后,都有新的篇章加入。毕竟每一次出发,都是一场走向群山,也走向内心的壮游。

你眺望那一目千岭,如凝固的海浪。群山的香调丰富如谜,前香是春晨,尾韵是冬昏。当与一座山久处不厌,你就再也不会把时间放在眼里了。

你盼着时间流逝,这样便可以辗转四季,春天来看看她,冬天再来看看她。下个春天,还来看她。

《横断浪途》插图,艺术家陈萧伊摄影

山中四季的每一天,每一处,都是不一样的。一想到此,你对自己日复一日的生活也心满意足起来。从此你将对时间,对无常,对一切人性斑驳,淡然视之。你从此有了一座山。

那座山,不会为你而变得不同。只有你,因它而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人。

不一样在于,能与荒谬和解:不是上去是为了下来;而是我们下来,就为了再一次上去。

这与抵达目的地无关,如木心所言:

“生命好在无意义,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。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,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,那才尴尬狼狈。”

⛰️

两年前某次进山,到达村里的时候已是傍晚,雪深,天色也深,趁着最后一丝暮光,我们在大同小异的民房中间兜兜转转,总算找到了查旺家。

通铺在二楼,八张床,没人,我和同伴能独占一个房间;床褥都是白的,虽然恐怕从没洗过,但看起来没有虱子。我们迅速打开登山包,铺开睡袋,吹好充气枕头,拿出洗漱包,今晚就凑合在这儿了。

把头灯往脖子上一挂:吃点儿什么呢,这才七点,天刚摸黑。

查旺去了一楼的灶房,给铁炉子添了柴,生好了火,就带上门离开了;得知这一整间灶房都归咱专用的时候,我们都高兴坏了。

川西的藏式铁炉都是长方体的,一头是烟囱,一头是添柴口;平面上是俩圆盖子,揭开就能明火烧水,盖上了就是铁板烧,煮烤煎皆宜;人围坐一圈,长夜就暖了。每次我们赶路一整天,饥寒交迫时,一看见这种铁炉子心里就酥了,搞得我不止一次想给家里也整一个,当然也就想想而已。

我们翻出辣椒粉,土豆,茄子,抱进了灶房;先煮一锅加了番茄黄瓜的泡面,垫垫肚子,然后就守着烤土豆,烤茄子,当夜宵。

有了音乐跟啤酒,时间就消失了,烤土豆等多久都不觉得漫长;同伴专心致志翻转那堆土豆,眼神慈爱,像是疼着一窝亲生的蛋似的;至于茄子,热了就发黑发软,冒着烟儿,卖相越发可疑……等估摸着差不多熟了,同伴赶紧朝盘子里撒了辣椒面儿,把那玩意儿高高拎起来,一边小心翼翼撕掉皮,一边说,来吃,快,快,别凉了,尝尝,你先尝!

我一看,这热乎乎,冒着烟的,哪儿是茄子啊,分明是……打完球刚脱下的,冒热气儿的袜子啊!你咋不先吃呢?

已然笑得腹肌酸疼,但还是禁不起同伴逼迫,拎起那条热烘烘的袜子,一边大笑,一边张嘴往里放,这一放不得了,老天,上下五千年,我是第一个吃袜子的人啊,这么香的袜子……给我美得,姓什么都忘了,真的,什么都忘了。

不知是雪,是夜,是山,还是那灶房外的月白星疏,总之同伴形容我那个牙口笑的啊:整一个大白鲨。

夜深之后,炭渐渐白了,土豆吃完了,啤酒也没了。回想起当时快乐,心口仍泛起辛辣,同伴对我说:真的好多年,好多年,没有这种纯粹的高兴了。

但无论是把视频发给朋友们看,还是眉飞色舞地复述,我都能从别人茫然的眼神中感到:体会与观看,是不同的。极致的快乐是偶然的,无法复制的,它只存在于不期而遇中。

我把它称为,袜子时刻。

进山给我带来的,本质都是那袜子时刻——无论徒步,爬山,或者攀登:彼之砒霜,我之蜜糖,这是别人看来的袜子,我的茄子。

袜子时刻的每分每秒,都是对生活的模拟和实习。高反,呕吐,堵车,抛锚,迷路,找到了路——但是路断了,没有桥;或有桥——但,独木桥。独木桥过了——但核酸过期了,原路返回吧。

……如此种种,在山与路的调教下,学着笑纳无常,笑纳意外;而快乐,作为过程的副产品,无意间就柳成荫了。

从来没有像在路上的时候,思考过这么多关于存在的问题。

在自我要求与自我怀疑的双重凌迟下,这几年我越写越慢了;而时间的加速度,越走越快了。好不容易定稿后,我本来想在《横断浪途》封面写的一句话是:问路,问雪,问千山。

找到“问”这个动词作为题眼,我还沾沾自喜,没想到编辑大人一看就皱眉,说这是什么鬼,你那个文艺腔能不能改改。

好吧,我突然顿悟,三个词本就不能说透需要一整本书来说的东西,不然还写这本书来干什么呢?所以,《横断浪途》就是为了记下这三年时间,三万里路,我都对群山,对内心,都问过些什么。

本质上,这是一封长长的家书,询问山川和她在世间的兄弟姐妹们——

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

也像我们这样,平静而不痛苦吗

——马雁 2003年诗

电影《荒野生存》

七堇年首部旅行散文集

《横断浪途》

全网上架

“旅行是为了懂得我们自己的地理。”

作家七堇年用三年时间,穿越横断山脉三万里,从华西雨屏以东,到横断山脉以西,深入中国最长最神秘的南北向山系,触摸地质、风景、文化、观念的断层,探寻生活和命运的本质。

在迷雾中攀登贡嘎,在岷山参与野外巡护,在王朗的雨夜里露营,她第一次如此接近探险家的梦想。看见细雪里的牧羊人,茫茫荒原中自在跃动的藏原羚,看见天高地厚,看见一无所有。她穿梭在神秘的族群、永恒的信仰与古老的生活之间,撞见物种与命运的多样,也写下自己的内在风景。

风景与人生映照。在群山中行走,寻找的也是另一种版本的活法。一座座山峰,亦即一次次跨越自己。板块挤压,岁月隆起,褶皱也就是生命的往复周旋。

她以健朗的姿态跃入横断山,带出关于生活、实践与写作的更多的可能性。——茅盾文学奖作家 阿来

藉由七堇年的文字,我神游于横断山脉之间:在雪山、湖泊、经幡、牦牛和纯粹的哲思之间,浑然忘我。——作家,《失落的卫星》作者 刘子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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